彭武长
背水是从我记事起到青壮年二三十年的生活经历,怎么也忘怀不了!
我的老家在永顺县江泽村一个名叫“铁砂枯卯从枯”的土家山寨。“铁砂枯卯从枯”是土家语,意为“山冈上缺水的地方”。特殊的地理条件和当时的经济社会发展阶段,让我与背水结下不解之缘,更深了解乡亲们生活的不易和勤苦,更早懂得人生之路就像背水一样,只有走得稳妥,才不会有闪失。
老家之所以缺水,是因为境内群山连绵,山峰突兀,山峦起伏,森林遍野,天坑密布,是典型的岩溶干旱区。区域降雨还算充沛,但时空分布不匀,蓄水保水能力差,就算天降大雨,雨水也是顺着地表径流流入天坑,再经阴河汇入猛洞河,加上村内无河流、缺水库,十年九旱已是常态,水就成了乡亲们生产生活中的最大难题和心病。
一般的浆洗还能勉强应付,山寨门前山脚有一个大天坑,东边坎上筑有一口靠雨水汇流积蓄而成的微型山塘,山塘水深一米有余,约莫三百来个平方,为全寨妇女洗衣、孩童戏水、畜禽饮水、水牛滚澡的地方。而作为人饮的水源就很紧缺,主要有两处:一处是位于本生产队地界的宋吉塔弯里水井,距山寨四五里路,正常情况下,每天可出四五十桶水,可满足全寨人饮用,若遇干旱过月,水井每天只能出五六桶水,就远远满足不了。另一处是位于山寨对面,属帕处枯生产队的刮井坡水井,从山寨过去要先下一个坡再上一个陡坡,路程比宋吉塔水井略近。这口井地处悬崖绝壁下,水从一个长不过五尺、高不到五寸的岩缝里流出,遇上雨季水量较大,可自流到外面两米左右见方的岩塘里供大家取水;若是晴上几天,水就无外溢了,这时就需要用竹片制成的刮子将岩缝里水塘的水一刮一刮地刮出,一天工夫也能刮出几十桶水来,这也是刮井坡地名的来历。若遇上过月的干旱,刮一天也只能刮出五六桶水,连帕处枯生产队的饮用水都保证不了,更别说我们山寨了。遇上大旱,乡亲们只能徒步十多里路,来到垂直落差两百多米的猛洞河边洞里取水,一天顶多只能往返三四趟。倘若遇上谁家办红白喜事,便需要组织十来个精壮汉子组成背水队专门背水。外乡人常说:“有女莫嫁铁砂枯,吃口好水贵如油。”乡亲们对来之不易的水格外珍惜,用水洗完脸了再洗脚,洗完脚了再拿去喂猪,容不得一丝半点的浪费。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背水自然也就成了乡亲们的一项必备的生活技能。在老家山寨,小孩从七八岁就要开始背水,外地嫁来的媳妇或是上门的姑爷,背水当仁不让成为对他们的第一关考验。背水用的木桶制作工艺很特别,先是选用晒干的优质杉木制成十几块木板,再把木板拼接成严丝合缝的椭圆形状,最后用四五道竹篾把它们箍得严严实实,做到滴水不漏。背桶口大底小,扁椭圆状,高约80-120公分,可装水60-120斤不等。条件好的家庭,还会在背桶外部刷上一层桐油,以防腐烂。在当时,背桶成为山寨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具,少则两个,多则可达四五个,背水自然也就成了家乡山寨那方天地里最亮丽的一道独特风景。
为什么不用水桶挑水呢?外地人常常不解。虽说挑水便于起肩、换肩,步伐也好控制,还可以随地休息。但对于开门见山、出门走坡的老家山寨,取水道路更是蜿蜒崎岖、坡陡路窄、坑坑洼洼,挑着一担水行走在这样的羊肠小道上,水洒大半不说,一不小心还容易摔跤受伤。用木桶背水,既省力省时,又提高效率。先祖们就一直沿袭着这一背水传统,小孩们用葫芦背水,大人们则根据自己的力气大小,制作大小不同的背桶,大的背桶盛水量相当于三四只挑桶的水量。
背水常常还得守水。每逢干旱,井水自然是满足不了全寨人饮用。这时,山寨男女老少都会不约而同汇聚到水井旁,把葫芦、背桶依次摆放,等待山泉水慢慢从岩缝里渗透出来,待水凼蓄够一桶水,就会赶紧把水舀进背桶里背回家,换下一个人接着蹲守。守水时长也没个准数,短时个把小时,长则一个通宵。为了解闷消困,大家都会带些“枞膏”(书名:松明子)用于照明,三五成群,或玩“九十六”“斗地主”“争上游”等扑克牌,或下象棋、军棋等,吵闹声、喝彩声此起彼伏,好不闹热。通过守水背回来的水还是比较浑浊的,须先在背桶里放置,待泥沙沉到背桶底部,再把上面清亮的水倒入水缸,这样就可以放心饮用了。
打从记事起,我就跟着父亲去背水。待到上小学有了一点力气,父亲就会从菜园里把熟透的葫芦摘下来,在瓜柄处钻上一个3公分左右的眼,置于太阳底下暴晒几日,待葫芦皮肉分离后,再把里面的瓤掏出来。这样,一个小孩专属的绿色生态背水器具就制成了。用它盛水置放几天,不仅不会腐坏变质,还伴有一股葫芦清香,这也展现了先祖们的聪明智慧。每年暑假,父亲都会嘱咐我背水送到生产队劳动工地,给大人们解渴消暑。有时路途较远,自己就走一段歇一会,用汗水换取大人们的清凉,我因此常常获得“乖孩子”的赞誉,开心不已。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跟着父亲第一次学习背水时的情景。那是一个盛夏的清晨,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把我叫醒。我不耐烦地说:“怎么这么早去背水呀?”父亲说:“背水最好是清晨背,井水经过一夜的沉淀最索利(干净的意思),每天早上第一桶井水才是最好的水。”听完这番话,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迫不及待地背上专属新背桶跟在父亲后面。约莫半个钟头,我们来到了宋吉塔水井,只见井水从山湾根脚下的岩孔里流出,外面围有两米见方的水凼,凼里有约大半凼水,凼外是一个用青石板铺就的井台,约两米见方,用于摆放背桶。遵照父亲的叮嘱,我先将背桶清洗干净,再用木瓢把水舀到背桶里至九成满,扣上瓢,把背桶移到井台边,跳下井台背起背桶,没走几步,背桶剧烈摇晃,瓢与桶咣当咣当乱撞,水也不停往外乱溅,走不到百米,九成满的一桶水剩下不到半桶,全身的衣服也全部湿透了。见此情景,父亲便让我把水背回水井边,重新把水舀到九成满。父亲说:“我先背给你看看。”他先舀水把背桶清洗干净,附下身子用木瓢从井里一瓢一瓢地舀水往背桶里倒,待舀到九成满,便起身把瓢扣在桶里,将背桶移到井台边,然后轻轻地跳下井台,把用棕丝制成的垫子放在桶底和后腰之间,再把背带往肩上一搭,直起身子,踩着稳健的步伐向寨子方向走去,全程没发出一点声响,也没往外溅出一滴水。父亲边走边语重心长地说:“背水是个蠢门头,关键是腰板要挺直,脚步要均匀,行走要稳当,走路要合着水波的节奏,脚步、背桶和水要步调一致,要用心感受背水的乐趣,让水听话。”大概走了几十米,父亲把背桶放在一个台阶上,快步返回水井边,叮嘱我按照他教的方法再去试,在反复操作了三四次,我基本掌握了背水要领,水也很少往外溅了。
学会背水后,背水就成了我主要的家务活,无论是读书放假,还是在生产队务农,或是参加工作回乡探亲,甚至在担任永顺县人民政府副县长后,只要回家看见水缸没满,我都会主动去背水,直到母亲离世。我背水的器具从童年的葫芦,到少年的小背桶,再到高中毕业回乡后的大背桶,容量在不断增加。从起初的背水溅得全身湿,到背水不溅但咣当响,再到背水滴水不溅且无声无响的最高境界,背水的技术也在不断精进。背水经历,不仅让我强健了体魄,分担了家务,增进了亲情,更是让我慢慢读懂了蕴含于背水之中的智慧和哲理,领悟到了“凡事要步调一致、同频共振”的做人道理。
对我来说,背水不仅有利于身心健康,还是一项拉近与群众距离的工作技能。1982年,我被抽到县里参与编写农业区域规划时随课题组长到列夕乡芷州村调研,村支书和老百姓忙于秋收,晚上才有空座谈。在山里做工的村支书把房门的钥匙给我们先回去做饭,交代了家里存放大米和腊肉的地方。芷州村和老家山寨一样,饮用水也是靠爬坡过坎背。做饭先得背水,水井位于支书家的下湾里,有三四里倒坡路。我们来到水井边,组长边舀水边安排一人背一半路,由他先背。舀完水,他麻利起身背起背桶,可没等走十米远,水已溅了半身湿。他有点沮丧地说:“这水背不了,我们一起抬半桶水回去算了。”我说:“您重新把水舀满,我来背,免得老百姓看笑话。”看着我一滴不溅地把满桶水背进了屋,组长很是惊讶:“看不出你逮工夫还是一把好手哟。”我调侃道:“您是田乡里出身,只会挑水不会背水,背水是有讲究的,是一门技术活。”天快黑时,村支书两口子收工回家,看到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十分欣慰。当得知是我们下到湾里水井背水回来做的饭,把我们当做了自己人,随即叫来了几位村民和我们一起大快朵颐。我们在饭桌上听到了老百姓的真话、实话、心里话,也了解到了农业、农村和农民的真实情况。
为了摆脱背水之苦,当地政府和乡亲们想尽办法、费尽心力。“农业学大寨”时,生产队组织强壮劳力下到天坑找水源,寻遍了山寨周边的十几个天坑而无果。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正好赶上了大兴水利的热潮,公社要求每个生产大队抽调上百名强壮劳力修建松柏水库北干渠,打算把水库的水引到铁砂枯,但因离水源太远,加上翻山越岭,最终只能把水引到西米村。只到1992年作为“3779”粮食援助项目区,我们村的人畜引水工程列入实施计划。经过两年努力,从十里外的西米村铺设管道引山洞水到各寨各户,乡亲们终于用上了白哗哗的自来水。
如今,老家的水井、背桶和水缸虽已远离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昔日回荡在老家那条羊肠小道上背水的身影也随时光流逝,但它们却是我永远魂牵梦萦的乡思和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