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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刀一把万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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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虎凿花作品:线条流畅、丰富多样、玲珑剔透。

踏虎凿花大师杨桂军的手与凿花工具——一双巧手,几把凿刀,纸上万物生。

踏虎凿花州级传承人黄永红展示祖辈黄靠天的凿花作品。

黄永红展示祖辈当年走村串寨卖凿花的场景。

踏虎凿花大师杨桂军(右)与李铁骑用凿花作品恭祝《团结报》读者蛇年大吉。

杨桂军虽已古稀之年,但执刀稳健,运刀流畅。

文/ 向方华 图/ 张谨 龙俊玉

我幼时,家中有两个姑姑待字闺中。每逢做围裙花带等衣物需要图样时,总要等待在外做木匠的爷爷回家才动针线。爷爷回来后,姑姑们就去代销店购来红纸,平铺、对折、固定。爷爷则手持凿子,眯缝着眼思索一会儿,便凿起花来。不多久,那一叠红纸竟成了一幅幅线条精美的蝴蝶花鸟图样。姑姑们如获至宝,虔诚地捧着红纸图样看了又看,还会去寨上姑娘姊妹前炫耀一番,才开始忙活起手中的针线来。

在年幼的我看来,爷爷就像一个魔术师,只用一把锋利的凿子在一叠红纸上刻刻画画,就能变出异常精美的图样。那时,我并不知道这门手艺有个响亮的名字——凿花。

幼年的所历所闻,见证了踏虎凿花在泸溪乃至周边地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影响。但真正能把踏虎凿花历史和纹样说清楚的人,恐怕不多。正如余秋雨曾说过的,一个人面对一种宏大的文化,就像一个小孩面对一座大山,又如苏东坡“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慨叹惜!

踏虎凿花这门手艺的体量巨大。她以踏虎地名命名,当地黄、龚、张、徐等多姓居民以家庭为单位从事这门手艺,又以此为核心辐射周边麻阳、辰溪、吉首、花垣、凤凰,甚至川黔等地,所形成的凿花图样成千上万,难尽其数。形成了具有鲜明地域特点、辐射范围较广、图像花样极为丰富的文化事象。

踏虎凿花历史悠久。已故的踏虎凿花艺人黄生堂生前追忆,也只能上溯祖上六代。泸溪县非遗中心工作人员和踏虎凿花大师黄靠天先生的后人黄永红一起翻阅黄氏族谱,也不能准确判定该技艺始于何时。泸溪民俗专家姚本奎先生查县志、翻典籍、田野采风,组织丰富的论证,也无法准确判定踏虎凿花究竟源自何时。但这种史志无记载、族谱难追溯、起始时间难考证的民间文化技艺,又真真切切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这门技艺在苗乡的田野里生根发芽、在风雨的淬炼中不断成长,又在卖花郎一声声吆喝中走向了四面八方。她饱经人情冷暖、历尽世间百态,风里生、雨里长,生命力愈加旺盛。

对于体量如此庞大、历史如此久远的民间文化艺术,谁又能三言两语轻易地将她说清楚呢?山,还是那座山,依然高大,令人仰止。

让踏虎凿花走出深山让世人共知的,首推沈从文先生。

20世纪50年代,沈从文先生的作品《塔户剪纸花样》一文在《新观察》杂志发表,他以深情的笔调向广大读者推介了这一民族民间艺术:

由浦市赴凤凰的老驿路上,就有这么一个村子,名叫塔户,地方属沅水中流泸溪县管辖,距湘西自治州的首府吉首不多远,住上约三十户人家。他们数十年如一日,把生产品分散到各县大乡小镇上去,丰富了周围百余里苗汉两族年轻妇女的生活。它的全盛时期,一部分生产品还由漂乡货郎转贩行销到川黔邻近几县乡村里去,得到普遍欢迎。

“塔户”,即为踏虎。文中的“生产品”,便是踏虎凿花。

20世纪50年代初,画家黄永厚先生(沈从文表侄、著名画家黄永玉之弟)来到踏虎,拜访踏虎凿花艺人黄靠天大师,并与黄靠天合作创作剪纸连环画《白毛女》,发表于《人民日报》,在中国剪纸界产生一定影响。黄靠天先生“由此成为我省最早一批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这在民间艺人中是绝无仅有的”(原湖南美术出版社编审、省民间文艺家协会顾问左汉中先生语)。

历史,往往在曲折中前进。

在沈从文先生、黄永厚先生等人的推崇下,踏虎凿花得以初次走出深山,仿佛一枚石子投向了中国民间文化艺术那广阔的湖水。20世纪50年代,是踏虎凿花的春天,只是这个春天太过于短暂。

多年以后,一场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吹散了乌云,吹来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吹来了中国文艺界新的春天。那个春天,黄靠天还在,踏虎凿花还在。

于是——

1982年,由胡万卿先生编著的《黄靠天剪纸技法》一书,在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

1985年,40余件踏虎凿花作品东渡日本展出,深受欢迎,均被收藏;

1987年,32件踏虎凿花作品选送国家民委,参加“南斯拉夫国际民族艺术博览会”展出,荣获突出成就奖;

1992年,100余件踏虎凿花作品由中国民族院校赴美考察团带往美国,作为民族艺术珍品馈赠给各界政要及友人;

1993年,380余件踏虎凿花作品在省会长沙“湖南书画研究院”隆重展出,大获成功;

1994年,中央电视台百苗图摄制组专程赴泸溪县踏虎村,拍摄踏虎凿花专题片,并在央视播出。

……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是踏虎凿花发展史上的重要节点。从有关部门到专家学者,从央视媒体到地方宣传平台,大伙儿都铆足了劲似的,你追我赶地挖掘、整理、宣传、推介踏虎凿花,终使踏虎凿花声名鹊起。

多年的耕耘,踏虎凿花终于结出了硕果。2008年,踏虎凿花被纳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踏虎乡被授予“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称号,二者终于名正言顺被载入史册,两块金灿灿的牌匾被踏虎人恭恭敬敬地悬挂在村委会大楼“踏虎凿花陈列室”的中央。

踏虎凿花,刀法阴阳相衬,构图饱满精美,线条流畅美丽,意蕴求真向善,实在让人着迷。

一把小小的刻刀,为何能催生如此美丽的民间文化艺术花朵?

踏虎凿花的工具并不复杂。主要是刻刀和蜡板,还有小铁锤、剪刀、锥子、纸钉、粉袋、湿毛巾、磨刀岩、油碟盘。这些工具,均简便易得。譬如刻刀,其刀尖系小钢锯皮打磨而成,刀把是农村随处可见的干竹竿。

踏虎凿花的技艺亦不繁琐。先是依据纸张厚度与行刀要求,确定纸张层次;接着固定样模与稿纸,并选取合适的干湿度;最后进行刻凿。刻凿过程中,虽然对艺人执刀姿势、力度、刻凿顺序均有要求,但总体而言,常人只要静下心来,约摸个把月,也能掌握入门技艺。

如此简单的工具和技艺创造出的作品,为何能渗透到湘西及周边人们的岁时令节、婚嫁喜礼、衣服鞋帽、神坛祭祀等生活的方方面面,为人们所钟爱呢?

如此简单的工具和技艺创造出的作品,为何能让沈从文专门撰文推介,让黄永厚不辞劳苦跋山涉水入村拜访,一跃成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呢?

在我看来,艰苦的生存环境催生了踏虎凿花——既然田地里的收成难以为继,那就另谋生路吧。

于是,踏虎人白天既干农活,也制蜡板、磨刻刀;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开始凿花。大人们一刀一刀地刻着,小孩们围着凿花台聚精会神地看着。待年纪稍长,也加入到凿花队伍中来。于是,一张张栩栩如生的帽顶花、鞋面花、围裙花图样诞生了,一幅幅寓意美好的鱼跃龙门、和合同心、双龙呈祥图样诞生了。那无数个日夜辛勤劳作换来的各式图样,逐渐装满了花客们肩上的篾箱。

那脸色黝黑、步履匆匆,手摇铃鼓、肩背篾箱,在崇山峻岭间穿行,在湘西及周边走村串寨吆喝卖花的,定是来自踏虎的卖花郎。他们肩头背负着篾箱,也背负着全家生活的希望。

他们渴了饮山泉,夜了睡庙堂。

他们接着走,看到了椎牛、吃猪、接龙、跳香等各样的傩祀活动;他们接着走,看到了封坛埋祟、打洞捉鬼、招水路亡魂等祭神祭鬼现场。他们来得正好,被巫师留下,只两三天功夫,便凿出了驱鬼逐疫、祈福纳吉、符咒吊挂等各式纹样,凿出了祭祀活动的神圣威严,凿出了各家各户的称心吉祥。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来到了某一个村庄,被热情的村民留下了。盘瓠是他们的保护神,男戴“狗神帕”、女着“狗神花”才能得到神灵庇佑。于是,踏虎卖花郎在他们的衣帽、鞋袜、帐檐、围裙上,构图、组合、排列,将狗神、枫叶、蝴蝶等美好的元素糅合在一起,虚实结合、阴阳相生……

他们还在往前走着。他们遭受过猛兽蛇虫的侵扰,遭受过土匪恶人的勒索,遭受过山洪暴发的危险……但他们没有退缩,只有继续往前走,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这次,又来到一个村庄。留下他们的,是年轻的姑娘们。苗家姑娘们热爱生活热爱美,再心灵手巧的姑娘,也希望获得踏虎凿花的图样。有了踏虎凿花图样打底,她们做起衣裤鞋帽来,才更加得心应手。凿花艺人在销售自己作品的同时,也充分征求姑娘们的意见,根据她们的要求设计图样。他们将石榴果和蝴蝶花糅合在一起,凿刻出多子多福图案;他们将荷花、白鹭为元素巧妙构图,组成了“和合同心”图案,意味着夫妻恩爱;他们还将佛手和寿桃组合在一起,构成了寓意健康长寿的“福寿同春”图。

踏虎凿花的“变”十分难得。这一变,丰富了踏虎凿花图纹的式样;这一变,让踏虎凿花在村村寨寨中扎了根;这一变,还赋予了踏虎凿花绵延数百年的强大生命力。

卖花郎们的脚步更轻盈,脸上更自信了。一把小小的刻刀,凿出了热闹吉祥、健康如意,凿出了虫鱼鸟兽、花团锦簇,更是凿出了万千气象!

于是,红红火火的喜钱神福花挂上了家家户户春节的门楣;每一块祝寿的“喜帐”都贴上了松鹤长寿、五福捧寿、福寿双全;虫鱼鸟兽被绣上了苗族姑娘们的围裙、衣裤、鞋帽;双凤朝阳、鸳鸯戏水、和合同心等各式喜庆纹样出现在了婚庆喜宴上……

一把小小的刻刀,尝尽了人情冷暖,刻出了万千气象。

一次偶然的机缘,我在泸溪民俗专家章长干老师家见到了他收藏的上千张踏虎凿花图样。老人家说,这还只是踏虎凿花图样的冰山一角。至于踏虎凿花究竟有多少图样,就连章老师这样常年从事踏虎凿花图样纹饰研究的老专家也难以尽数,其图样可能过万,甚至更多!

这,真是刻刀一把万物生!

面对踏虎凿花这样一座丰厚的宝藏,面对其挖掘整理与保护传承的重大责任,姚本奎、章长干两位泸溪文化人站了出来。他们反复查阅典籍史料、深入田野考察采风、埋头整理资料文献,经过多年努力,二人合著的全面介绍踏虎凿花历史渊源、工艺流程、艺术风格的著作《踏虎凿花》,终于在2012年问世。

该书近400个页面,图文并茂,引经据典,真实可信。这是泸溪民间文化艺术的一座高峰!我反复阅读,被两位老师严谨的治学态度、强烈的文化担当所折服,也被踏虎凿花深厚的艺术造诣所折服。两位老师在文末的提问也引发了我的思考。那就是——踏虎凿花该向何处去?

当婚嫁喜礼的纹样被机械生产的工艺品代替,当苗家人穿上了新潮的时装,当黄靠天、邓兴隆两位大师先后离去,踏虎凿花这枝田野里扎根、风雨里成长的民间艺术之花,还能延续得下去吗?

踏虎凿花大师杨桂军老师,是土生土长的踏虎人,自幼手巧,先随隔房爷爷学剪纸,扎牌楼,做花圈;后随踏虎凿花大师黄靠天学习凿花技艺,再一步步成为踏虎凿花国家级传承人。

自接触踏虎凿花后,杨老师就把传承踏虎凿花作为毕生的追求。在踏虎文化站工作期间,他克服重重困难,与章长干老师一起组织踏虎凿花培训班。调入县踏虎凿花传习所后,他刀耕不辍、带徒授艺。如今他虽然退休了,仍坚持在学校授课。当他看到踏虎凿花由家传到外传,再到在县职中和部分中小学校开设踏虎凿花课程,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所熟知,而人们学习踏虎凿花的目的不再是为了生活糊口,而是为了丰富精神生活、提高艺术造诣,便感到莫大的欣慰。

踏虎凿花省级传承人李铁骑的艺术工作室,位于泸溪县第一中学后门319国道旁。走进他的工作室,宛如走进了踏虎凿花的海洋。四面墙壁上,全是踏虎凿花作品,既有数平方尺的大作品,也有可放置于案头桌面的小摆件,还有各式踏虎凿花文创产品。李铁骑和妻子章竹要,常年在这里设计、凿制、装裱、销售踏虎凿花。

李铁骑面对人们多元化的需求,只身前往北京等地,学习剪纸新技艺,逐步开发出了踏虎凿花的多色套刻技艺。现在,他既做实体销售,也开设网店接订单,大大拓展了销售渠道。在他看来,踏虎凿花的功用也要与时俱进,要从之前单纯用于鞋服衣帽的底纹花样,发展成为工艺品、旅游商品和文创产品。只有这样,才能走得更远,更有生命力。

距姚本奎、章长干合著出版《踏虎凿花》,已过去了十二年。在新的年轮上,热爱踏虎凿花的人们又思忖着为她的保护与发展做点实事。

报项目、争资金,上级文化旅游部门很快肯定并同意泸溪县文旅广电局搜集整理时下踏虎凿花新一批传承人的从业现状,并结集出版。

泸溪县文旅广电局立即组织县非遗中心、县踏虎凿花传习所同志奔赴城乡各处,迅速厘清了传承脉络,摸清了当前踏虎凿花传承人的现状。泸溪画家姚传山主动担纲本书的版式设计工作。泸溪县作协的作家们摩拳擦掌,加入了采访踏虎凿花传承人的队伍。县作协主席李燕华率先垂范,一人负责三名传承人的采访写作任务。作家满延后、杨涛、邹群放下案头重要工作,全身心投入到采写当中……如今,样书已摆上案头,工作基本完成。中华文化的传承,既靠一叠叠的文字,也靠一串串的脚印;既需要精卫填海般夜以继日舍我其谁的执著追求,也需要女娲炼石般锲而不舍地缝缝补补。做不了衔石填海的勇士,做一个缝缝补补的凡人也不错。

愿中华文脉永驻,愿踏虎凿花艺术之树长青。

作者:向方华 张谨 龙俊玉编辑:胡迎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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