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浦市万荷园,荷花盛放,时光定格。

在游船上悠闲地观赏沅江及沿岸风光,是不可多得的趣事。

辰河高腔表演,粗放时裂金碎玉,响彻云霄;柔和时则细若游丝,婉转动人。

沅水十里画壁风光怡人。

浦市在沅水的滋养下曾盛极一时,如今依稀可见曾经繁华。
文/ 竹雨 图/ 胡承鼎
自有记忆起,家乡便一直是这副恬静的模样。她面积小,人口少,宛如一朵清晨的凝露,安静地缀在湘西的一角,像极了滋养她生长的沅江水,沉默宁和,在历史的余韵中缓缓向前。
她的名字也极具南国特色——泸溪。
其中“泸”本为“卢”,自清顺治时更变,与“溪”字相连,成双水之名,沿用至今。下辖乡镇中,也有好些地名都彰显了这一“带水”的特征,如武溪、白沙、浦市、潭溪、洗溪、合水等,无不昭示了当地人对水的青睐。
幸运的是,水也并未辜负这份青睐。
沅江作为三湘四水中的“四水”之一,自西南向北沿泸溪县域流过,冲刷出一片环境宜人的栖居地,以汉、苗、土家为主的民族分布也孕育出了泸溪多姿多彩的民族文化。
于我而言,家乡的美当然不仅仅是凝缩在这些人文地理的冰冷介绍中。她是鲜活的、生动的、给人慰藉的,长久地作为我人生的底色存在着,所有记忆中的生活场景都像是一帧帧电影画面,组成了我对家乡的所有印象,也组成了我至今为止的大部分人生。
她是题在江畔的一阕词,如她的双水之名一样,清雅,柔和,读起来,更是韵味悠长。
山色空蒙雨亦奇
人们对湘西的印象一直是美丽而神秘的,但相较于经济文化中心的州府吉首、早有盛誉的旅游胜地凤凰,抑或是因一部《芙蓉镇》而为人所熟知的永顺,泸溪似乎朴素得有些小透明,恰恰是这份不够出名的质朴,造就了她天然去雕饰的纯净。
自白沙往老城走,约九公里处坐落着一座天硚山,与军亭界林场相连,草木繁盛,地形多变,山势险峻。它自然风光醉人,文化景观也颇有趣味,山中有寺庙道观,“香火盛旺”自清朝乾隆时期便被写进了《泸溪县志》,是周边县市有名的佛道胜地。
在我的记忆中,上一次爬天硚山已经是中学时期了。回想起那日的天气,实在算不上好,云雾笼罩,日光衰微。进山时,同行的友人还在担心会不会下雨,也许是天公见我们没有一人带伞,直到下山归家都没有落下一滴雨来。
虽无天光加持,薄雾中的天硚山却别有一番风味。行至中后段,便能看见一段石阶。此处地势极陡,台阶坡度达到七十度,山势步步往上,探入雾中。石阶全长二百余米,通往山顶寺庙,故被冠以“北极天梯”之名,极险,却也极美。此时,游人拾级而上,见那石阶层层绵延至顶,伴随着云山雾绕、风过林梢,确有登“天梯”之感。偶有三两雀鸣,则更添山中幽静。山顶寺外还有一株千年银杏,遗憾当时云雾缭绕,未见它卓越风姿。登顶之后,则见烟笼群山,云海辽阔,身心畅然。若遇天气晴和,定能极目远眺,山川河流尽收眼底。任何烦思忧虑,也都消散在这云山之中。
当然,泸溪的景,绝不仅仅一座天硚山。
这几年,为发展生态旅游,当地政府大力推进禁捕退捕工作,从浦市往白沙再到湘西港,建立了一整条沅水风光带,沿途可观赏浦市古镇、十里画壁、武水国家湿地公园等自然风光。
沈从文在他的《湘行散记》中多次写到泸溪的黄昏。他的文字里,有城头斜照,有满江橹歌,有孩童声语,黄昏落日下,江河长堤人影攒动,“好一个圣境!”
对浦市古镇,沈从文也不吝着墨。经由先生的文字,我仿佛又看见了百年前浦市码头渡船遍布、商埠林立的盛景,“那可是个大地方,数十年前极有名”“大屋、大庙、大船、大地方”“地方山峰同人家皆雅致得很”。后来商业萧条,如今再游古镇,只有从那大院匾额、青石雨巷中听得几声历史的叹息了。前几年,曾与友人一道前往浦市赏荷,粉荷翠叶,树荫照水,映衬着远处的木质亭楼,确有几分旧时光景的意味。
自浦市往白沙走,风景愈发疏朗。沅江绕城而过,将白沙城揽入怀中。自沅江大桥往北,有十里画壁,风光无限。天气晴朗时,可见水色摇曳,似星光闪烁,又似银蝶纷飞。春可赏花树繁茂,夏可观翠柳轻摇,秋可领山河夕照,冬可阅寒雪烟消。去年冬天,罕见地下了场大雪,行至沅江边时,只见幕天席地,上下一白,如入画境,美不胜收。
若是平常,每至傍晚,沿河步行道上,行人不绝。吃了晚饭的人们优哉游哉地沿着河岸散步,有嬉闹的稚子孩童,也有闲聊的家人朋友,还有夜跑的锻炼者,大家都任由时间轻松愉悦地流逝。走到涉江楼下,若恰有明月高悬,亦可驻足停留,静观一江清辉。
纵无晴日也无妨,雨中的泸溪也是美的。沈从文的《老伴》开篇便写道:“我平日想到泸溪县时,回忆里就浸透了摇船人催橹歌声,且为印象中一点儿小雨,仿佛把心也弄湿了。”也正是这样一个氤氲着淡淡水汽的南国小城,滋养了那位温柔明慧的翠翠原型。
此间种种清雅趣味,皆为泸溪风貌。
人间有味是清欢
在泸溪,几乎找不到不爱吃粉的人。夸张点说,一年365天,有360天的早餐,我都是吃粉,剩下的5天,大概是因为睡懒觉没赶上早餐时间。高中学业繁忙,早出晚归的日子一熬就是三年,对很多同龄人来说,每天叫醒他们的,可能是一个关于前途的伟大梦想,但叫醒我的,仅仅只是那碗粉。
泸溪最出名的粉,当然是斋粉。
“泸溪斋粉”,粉如其名,没有五花八门的臊子,纯靠一锅秘制汤底调出鲜香的口感。粉也较普通的粉更细些,清汤一浇,千丝入水,再佐以小葱、花生、榨菜。上桌时,淋上一勺油辣子,热气升腾之间,汤粉的香气扑鼻而来。粉质绵软细腻,汤底清亮咸鲜,饶是炎炎夏日,仍能在店里见到满头大汗却依旧大快朵颐的人,足见人们对它的喜爱和追捧。
中学时,我家离斋粉店很远。若是哪天想要吃了,需得起个大早,沿河骑行,穿过一排排香樟树和两条巷子才能到达。如此耗费精力,只为那一口鲜香。油亮的汤汁包裹着纤白的粉条,呲溜呲溜几口下肚,一天的精气神都被提起来了。
湖南是米粉大省,各个县市都有自己的风格粉,口感多样,质地不一,但对于每个离家的游子来说,即使在省内,也很难找到能与自己家乡粉相媲美的粉来,以至于我每每离家时,想的,总是那碗泸溪粉。
除了米粉,泸溪还有个特产不得不提——泸溪椪柑。
借着适宜的气候和土壤条件,柑橘属的水果在泸溪生长旺盛,如椪柑、早蜜、柚子、脐橙、丑橘等等。每逢过年时节,家家户户的果盘中,基本都会摆上几只,其中,泸溪椪柑尤具特色,易剥,肉多,果甜,自古时便是朝廷贡品。新中国成立后,又出口海外,享有盛誉,泸溪也在2007年被评为“中国椪柑之乡”。
味蕾的记忆是骗不了人的,那一碗米粉、一只椪柑不只是味道,还是凝结在舌尖上的乡愁。长大后离家求学求职,饶是相隔万里,却总忘不掉那记忆中的味道和乡愁。
归来风物故依然
“高腔”是中国传统四大唱腔之一,因源自江西弋阳,又称弋阳腔。相传清道光年间一退休官员将弋阳腔带到泸溪浦市,将其与当地的山歌、阳戏、小调相融合,最终形成了辰河高腔。清《湖南通志》载:“浦市产高腔,虽三岁孩童亦知曲唱。”因流行于沅江中上游辰河一带,故称“辰河高腔”。
观摩辰河高腔的影像资料时,我讶异于那激动高昂又婉转低回的曲调,讶异于那行云流水般的手眼身步表演。水袖轻舞,脚若游丝,抬眼、回眸、捻指、走步,唢呐声起,如丝帛尽裂,又似水上走珠。其曲牌名更是多达百种,那唱词的格调韵律不比任何一种主流曲种差。
在我遥远的童年记忆中,也曾有过剧团巡回的身影。虽不知唱的是什么曲,吟的是什么词,但记得昏黄的灯光、简易的戏台和攒动的人头,而在今天,这种经历几乎绝迹了。生活的焦虑与信息爆炸消磨人们的耐心,很少有人愿意坐下来听那呜咽吟诵的唱腔,听一折来自古老文明的往事。
比起辰河高腔这样受限于表演形式而难以大规模普及的艺术,能自己动手的手工艺似乎更能被人记住。就比如踏虎凿花。犹记小学时的美术课堂上,老师就拿着剪纸书给我们普及它的知识。这种从刺绣中衍生出来的剪纸艺术,跨越不同的承载物,用精巧奇特的花色纹理勾勒出独属于苗家的古老文明。一枝一蔓、一方一圆、一人一物,凿刻的都是民族的文化,而这般精美的工艺,同样是诞生于乡野、传承在百姓。
1956年冬,从文先生回到家乡,在写给大哥的信里,多次提及保护民族民间传统艺术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尤其可以先从刺绣等下手。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们做的,似乎还远远不够。
近年来,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的推崇一浪高过一浪,这样的文化自信并非一时风靡,而是具有生命力的传承,证明了自身的魅力所在。作为土生土长的泸溪人,我希冀这些美丽风物能在新时代下熠熠生辉。
当时只道是寻常
“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一个人不能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初读这句话时,感触颇深,为何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
如今回想少年求学时光,最先浮上记忆的倒不是繁重如山的课业,而是晚自习前的天空和县一中围栏外的那条槐花小道。
学校地势高,每至傍晚,天空便幻化出流光溢彩的风景来。红的、粉的、紫的,沿着天际绵延而去,那堆叠的奇幻色彩,与晚风吹起的窗帘、窗前翻动的纸页一起,定格成某部青春片的电影镜头。
槐花小道则是紧贴着校园围栏的那条青石板人行道,全长约莫百米,一直延伸至红绿灯路口。每年四五月,便进入槐花时节。槐树高大壮硕,枝叶柔绿,坠着一串串丰润的白。等到花叶繁茂,枝干撑不住重量时,便只能沿着围栏压下来,行人伸手便能碰到。不似桂花的浓腻,槐花的香气清新温和,微风一吹,枝叶招展,花香喜人。若是午后晴朗,阳光被叶片裁得细碎,轻柔投落到地面,映出满地槐花。身穿蓝色校服的学生从树下走过,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又是一幅青春画卷。
我们都曾是那画中人,只是浑然不觉当时的美好。
大自然的时节仍旧往复,但那都不再是十六七岁时的风景了。每每这时,我才恍然想起,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家乡的美用语言是道不尽的,纵无华丽辞藻、高声歌颂,她也是美的,只因她就是家乡。
一年前,机缘巧合之下,我考回家乡工作。熟悉的大街小巷未变,而我也从被其滋养的孩子长成了建设她的一分子,内心便始终这样期盼着,希望这不起眼的安和之地能步步发展,希望那风景如天硚山,美食如米粉、椪柑,文化如踏虎凿花、辰河高腔,种种美丽风物有朝一日也不仅仅停留在这片山水之中,这阙明丽脱俗的词值得被更多人看到,见更辽阔的灿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