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学明 二十六(上) 娘人住进了张家界城里,心还常常在梁家寨那个乡下。梁家寨还有娘和妹分得的田、地和山林。娘舍不得。娘是夏夜里一粒忽闪忽灭的萤火虫,从张家界的某一堆草尖里飞出,飘在梁家寨的上空。 娘在张家界住了一段时间后,总要转到梁家寨去看望娘的那片田地和山林。开始,我是极力阻拦娘去的。娘一去,我的心就紧、空和发慌。张家界到保靖县197公里,保靖县城再到梁家寨又是几十公里,路途颠簸转车不算,我最担心的是班车在那曲曲弯弯的山路出状况。湘西的公路,全在大山里穿行。米有(没有)一处是平坦的。大。险。陡。每一座山都温情地敞开了胸怀,让你钻进它的怀抱,每一座山又露出了獠牙,等待撕扯你的心肺。那公路像兴奋的酒徒,一会儿跳到山的最高处欢呼雀跃,一会儿梭到山的最低处载歌载舞,更多的,是像无头苍蝇,在山中乱窜。最陡的地方,看一眼心都会吓碎。很多北方的司机来到湘西时,是不敢走路的,花钱请湘西的司机代开。车毁人亡的事,时有发生。 所以,每次娘离开张家界,我都目送着远去的班车在心里祈祷司机开慢点,祈祷娘一路平安。只有在这时,我才晓得我心里是痛着娘的。张家界到梁家寨200多公里的山路,就是一条长长的纽带,连着我和娘的心。那远去的班车仿佛不是在公路上跑,而是在心上碾。 我曾经多次劝说娘把田土和山林退给集体,我们不缺粮,不缺喰,不必受那些苦。或者把田土和山林给舅舅舅娘,让舅舅舅娘种,反正是舅舅舅娘求爹爹拜奶奶让人给我们分得的田土,给舅舅舅娘也理所当然。娘都不肯。娘讲:我不是舍不得钱米,我宁愿每年不喰不用给你舅舅舅娘钱米,也不愿意把田土和山林给舅舅舅娘,更不要港(讲)退给集体了。那是我和你妹一颗汗一颗汗养出来的。我不能不要。你莫看田土和山林都不会港话,它们都有灵性,都有人性,认得我,也认得你,不要了,它们都会死。 我便晓得,这些田土和山林已经融进娘的骨髓,是娘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娘最终还是听从我劝解,把田土租给了舅舅舅娘,让舅舅舅娘种,年底时,给娘分点粮食就成。 娘每次回去,就是去舅舅舅娘屋称粮食的。粮食不多,两百斤,我劝娘不要。娘还是不肯。我跟娘算账:你每次去舅舅舅娘屋,光跟舅舅舅娘的礼信就不止两百斤粮食的钱,路上来去的车费还不算。娘讲,账不能这样算,不能算金钱账,要算人情账,仁义值千金。我讲,既然仁义值千金,你就把两百斤粮食和礼信一起送舅舅舅娘不就得了。娘还是讲:账不能这样算。这是粮食,我要喰饭活命的。我讲:我们又不是养不起你。娘讲:你们养得起那是你们的本事,我各人(自己)劳动所得,那是本分。 我哑口无言。娘的道理,都像泥土一样,看起来软,实际上硬。那粮食是从娘的心里和生命中长出来的,娘不能不要。每一颗粮食都是娘的精神需求与精神寄托,娘不能米有这种精神需求和寄托。 娘要的其实不是这点粮食,而是地气。精神和灵魂上的地气。 这种地气,包括粮食,也包括亲情。 娘在张家界米有地气,也缺乏亲情。只好转到梁家寨去,在田地、山林和乡亲中接地气,寻亲情。只有转到有地气和亲情的地方,娘的心才有所依所靠,才会踏实。那是安放娘心灵的最好方式。 梁家寨是娘的一池清水,一转到梁家寨,娘就像一条复活的鱼。亲情的风把娘的皱纹抚平了,气色好看了,脸色滋润了,心气也顺了。娘穿行在亲情亲风里时,脚步似乎也轻快了好多,脚劲似乎也大了好多。那些舅舅舅娘们,见娘转到梁家寨,总是第一时间汇聚到亲舅舅舅娘家,与娘围坐,与娘拉家常,久违的喜悦,自然而然地流露在言语间和眉宇里。看乡亲们脸上和眼里放出的光、开出的花,听乡亲们言语里透出的喜、滴出的乐,你就晓得乡亲们有多高兴,多欢喜。一个寨子,无论老少,都叫娘二嫲(姑)。娘在娘那个家庭是第二个女儿,上面还有个姐姐,所以叫她二嫲(姑)。我们湘西兄妹排行,是男女分开排行的,而不是男女统一排行。假如一家有六兄妹,有三男三女,那排行就是男的喊老大、老二、老三,女的喊大妹、二妹、三妹。 娘这个二嫲(姑),到了梁家寨是格外的客气大方,家家送糖酒礼信,每个小孩都打发几块钱。礼不重,钱不多,但乡亲们不是看的礼物和钱,而是看重的你对他的那份情意,是你走了多远过得多好都米有忘记他们和看得起他们的那份情意。对娘,当然是加倍地以亲相待,以情相亲。 我把娘的房子卖掉后,娘跟我一样就是梁家寨的过客了。当然是梁家寨最亲的过客。娘每次转到梁家寨一去就是两三个月,喰在哪家,就住在哪家,就帮哪家下地干活。娘不是怕白喰白住人家的,娘是在地里和劳动里才会得到更大的快乐和慰藉。 舅舅舅娘们讲:你这样跟着我们喰苦受累,学明晓得了会骂我们剥削的。 娘讲:你们不港,学明哪门晓得?学明又不是特务。 娘又讲:你们把我养白了胖了,学明欢喜都来不及。 (未完待续,本版《娘》由知识产权出版社提供,热销及团购电话:湖南文广传媒有限公司,2185566,218599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