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看到芭蕉都会驻足凝望。

　　在城市中，芭蕉并不多见，或者公园专植，或者巷子深处的庭院偶见，邂逅相遇总暗忖谁是清夜芭蕉听雨人。

　　印象中，来吉首两年，是端午那天我们一行随阿蒙哥去乾州古城“千荷堂”见到了芭蕉。“千荷塘”是胡家塘旁边古色古香的一家酒楼。胡家塘虽小，一塘荷花却是我最喜欢的，也喜欢荷塘周围的房屋，飞檐翘角，雕窗镂花，门外沧桑，门内过往，流淌着让人追忆的旧时月色。相比古拙民居，“千荷堂”就像鹤立鸡群，走过无数次，却还是第一次走进去。在二楼茶吧，三面皆是落地玻璃窗，淡紫色的窗帘轻轻翻卷便撩起一片朦胧美丽，和一怀柔柔温情。我靠右而坐，背后是一卷竹帘，扭头就看到玻璃窗外面是两楼之间的露天阳台，墙角有一株芭蕉阴满中庭，绿叶之间还斜挂着一个白色鸟笼，里面有两只漂亮鹦鹉。举目凝望，想成落叶飞花、零雨冷雾、蝉声雁影，平添如许婉转的姿媚，那一丝愁绪、一握柔情，恍惚凝聚在上面：“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后来，我们又移至楼下观看一场《红楼梦》音乐剧片断。表演的是宝玉、黛玉、宝钗的爱情剧，轻歌曼舞，水袖飞扬，一边是结婚的喜悦，一边是泣血的悲恸，以至故事熟稔于心也瞬间揪住了观者的眼睛。结束后，走出“千荷堂”，我抬头又回望二楼的芭蕉，就感觉有一种超常的敏感，就像一个人，一旦暗藏着一段幽隐浓势而又刻骨铭心的深情，对往事的每个印记，都会怀有一种特殊的知觉。在《红楼梦》中，大观园的潇湘馆有翠竹，也有芭蕉，红是相思绿是愁，芭蕉也是黛玉的所爱，古人有“芭蕉不展丁香结”之句，郑板桥咏芭蕉是“自是相思抽不尽”，对黛玉来说，寄人篱下，满腹心事“展”也难、“抽”也难，唯有芭蕉听雨，清音满廊房，芭蕉阔大的叶子正宜承雨。这雨滴蕉叶的不尽之声，就如恶劣境遇在不断地提醒黛玉：她的不合时宜，她的难被世容，她的难逃悲剧。这躲也无处躲，不听也得听的芭蕉夜雨，真成了林黛玉的催命符，雨滴引出泪滴，正像第四十五回“风雨夕闷制风雨词”所写：“又听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

　　芭蕉听雨，捱不明的更漏，像一缄书札把人带回了过去。

　　在老家，我家房子旁边有一大蔸芭蕉，郁郁葱葱，冬天叶枯时砍掉，来年又发新枝新叶。我小时候喜欢捡大片大片的芭蕉花到河里放船，母亲喜欢砍一张芭蕉叶包粑粑，就是把整张芭蕉叶顺着经脉分成巴掌大一块一块的，用来包裹团好的糯米粑粑，特别是中秋必定要蒸一锅，爱吃糯米食的父亲常常连续几天光吃芭蕉粑粑当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父亲病重那年中秋，我带着孩子回到老家，父亲好像身体又好了一些，满头白发，面容消瘦，佝偻着身子坐在火塘边劈柴，脚边已码了一小堆，母亲正站在灶边把包裹好的芭蕉粑粑一个个放进蒸锅里，袅袅升腾的一股热气弥漫了满是皱纹的脸。父母年迈，早已不种稻谷了，听说我要回来，父亲硬是要母亲从别人家买来新鲜糯米做芭蕉粑粑。那一锅芭蕉粑粑，里面是黄豆白糖馅，香香的，糯糯的，软软的，我吃了一个，母亲吃了一个，父亲却只吃了小半个，馅都还没咬出来就吃不下去了，因为吃多了无法消化。冬天，芭蕉叶枯萎的时候，父亲离开了我们，母亲从此不再做芭蕉粑粑。

　　前不久，我收到苏州画家朱墨春的一幅芭蕉画，题跋兹录唐代徐夤的《蕉叶》：“绿绮新裁织女机，摆风摇日影离披。只因青帝行春罢，闲倚东墙卓翠旗。”说实话，这幅画于我是意外的惊喜，因为此前我曾将朱画家送我的一幅扇面转送给别人，画家实在就答应再送我一幅，以为他仍旧会画一幅扇面，没有想到是扇面三个大的芭蕉画。徐夤喜读书、藏书，是我喜欢的一位诗人，还记得他自题藏书楼楹联：“壶公山下千盅粟，延寿桥头万卷书。”许是朱画家知道我喜读书而题了徐夤的诗吧，钦敬他这样的画家，每幅画作亦物亦心，让收藏的人继而收藏画里画外的情愫。这幅画简朴、素净，就是寥寥几笔挥就的一株三叶的芭蕉，似淡若浓，若动若静，物不对我隐藏，我不对物嚣张，这样的美淡而悠长。有朋友说芭蕉下面若有一两只鸟儿会更好，也有朋友说芭蕉叶下面的留白甚为佳妙。于我自己而言，这是一种灵魂的契会，很喜欢水墨洇染雪里芭蕉似的无尘净界，孤绝而超逸，因蕴藉愈见清空之致，芭蕉听雨是潇洒，雪落芭蕉是静寂，冷光逸逸太古色，出于尘格、荡以远思，深心独往，孤意自飞，真把人的思绪牵向更远。

　　回到家里，我把画放在书案上欣赏。正值母亲在我这里小住，她站在旁边也静静地看着，突然地说：九九，你端午没有回去，中秋就回去一趟吧，我到时做芭蕉粑粑，你去给你父亲坟前摆几个，他走了3年了……

　　悄悄地，我把头扭向窗外，窗前谁种芭蕉，摇风摇日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悲情。

　　文/九妹

　　二 妹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