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静谧的沅江 ,春和景明。 石流 摄
刘杰东
在儿时朗朗的诵课声中,依稀记得古人曾这样凄然吟唱:“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是的,好似每个人尘封的记忆深处,家乡与水的情缘,总是纠不清、割不开、理还乱的。那水,哺育生灵、滋养万物、串联光阴,也正是那水,从不知何处开始的源头,缓缓流淌出一条条由古至今、由模糊到清晰的时间脉络,讲述着一个个青苔满身、斑驳陆离、酒香四溢的岁月传说。而我的家乡,碰巧就有这么一条大江,也碰巧发生着岁月与时光的故事。
往湖南湘西的最南端走去,有这么一个地方,山明水净、波涛如练、风光旖旎,一条大江横亘穿行、环绕而去,造就了最鬼斧神工的区位样貌——似珍珠、像玉盘、如满月,静静躺在大江怀抱中的,正是我的家乡泸溪县;而那条大江,名为沅江。它们相望、相守、相依、相知,在这漫长的时间里,遵循着亘古的规律,湮灭、涅槃、重生,在混杂的时间光影中,勾勒出古往今来的时间线索。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小时候念到这句古诗文时,我总是怔怔地出神,幻想着在深不见底的悠悠沅江下面,是不是有古人留下的神秘宝藏,或是一把旧剑、一枚钱币、一颗宝玉。那个时候懵懂无知,目光所及处所有叫不出名字的水流、河道、小溪,索性统统都被我称为“沅江”。那个时候,沅江是神秘、瑰丽、奇幻的,细细想来,几乎所有美好的幻想都是围绕它发生的。长大之后,外出求学、旅游、徒步,告别家乡、远离沅江,开始意识到天底下不仅仅只有沅江这一条大江,见识了更多的山,跋涉过更多的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于是慢慢模糊了对沅江的记忆与观感,心里像拼图般莫名空了一块,就好似明知它很重要,却不知它于谁重要、何以重要,心中郁结、难以释怀。于是,我决定开始循着沅江的流淌,一层一层、一步一步,触摸时间的脉络,解开家乡的密码。
有幸在县档案馆翻阅泸溪县志,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么一行字:泸溪县,始建于隋末梁鸣凤三年(公元619年即唐武德二年),迄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历史。自古以来,这里得益于沅江,东连吴越、西靠巴蜀、北通洞庭、南扼湘黔咽喉,素有“三楚雄关”之称,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往事越千年,从历史中拾来的毕竟过于碎片,但“得益于沅江”的只言片语,再见这“兵家必争之地”的典型史观论述,便可映照出这江河区位的禀赋优渥与资源丰沛,更足以见得这大江大河的历史地位何其重要。仿佛在一片金戈铁马、烽烟四起的厮杀中,在一片铁与血的遍地苍夷中,伴着乱世群雄的偃旗息鼓,天下逐渐安定。而这片“古为荆州地,春秋战国属楚,秦时属黔中郡”的土地,这颗被如练沅水环抱着的“明珠”——泸溪县,也始得建成。
自此,泸溪得以休养生息,得以在沅江的怀抱中繁衍栖息,俨然一派百废待兴的空前盛景,人们载歌载舞、欢欣庆祝,三月三(挑葱节)、六月六(赶歌会)、抬黑龙、彩莲船等民族节庆缤纷多彩;十里画壁、湿地公园、天桥山、鹰嘴岩等自然名胜风光旖旎;盘瓠传说、浦市古镇、下湾遗址等历史文化神秘悠远;椪柑、铁骨猪、玻璃椒、腊豆腐等特色美食飘香诱人……再从历史长河中溯游而上,乃至于屈原、王昌龄、戴元楠、沈从文等文人墨客途经于此,可能也是得见这奔流不息的大江,尝到那漫山遍野橙黄的柑橘,听到那响彻灵魂的辰河高腔,都忍不住留下了传唱千古的诗篇佳作;在《辰州府志》《泸溪县志》的历史记忆中,沅江更是成为了一座历史文化的王国。沅江,那苍凉而古老的沅江。
千年之前毕竟太过久远,听上一辈的老人讲,这条哺育了一代又一代泸溪人民的沅江,却也并不是从来就这么安静祥和、从容流淌,她也曾汹涌暴虐、吞噬生灵。再加上泸溪县境内本就水系发达、河网密布、水域广阔,县域河库众多、水网密布,境内有上型水库141座、山塘1279口、大小河流127条,一旦发生水患,则如滔天巨浪、淹没生灵。我曾有幸翻阅史料,从1921年到1981年的60年中,全县特别是沅江发生水患的时间累计长达22年,几乎是每5年就会出现两次水灾,“大水入城,街市通舟”“八月大水,稻无收”“沅水暴涨”“沅、武二水猛涨,淹没农作物1.97万亩”……这些从文言文到白话文的文字史料,无一不昭示着沅江的不可捉摸和无法预测,这哺育和安抚泸溪大地的生命之源,也曾这般汹涌澎湃、残酷暴虐。特别是在1990年,全县一年内就连降3场暴雨,沅江大水直接冲击县城,数万人流离失所,万亩良田颗粒无收,令人无法想象、不敢想象。我揉了揉眼睛,轻轻放下手中的县志,停下思考、放空大脑,漫无目的走出了县档案馆,亦步亦趋、彳亍独行。此时,脑海里着魔般不断回响着一个声音: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这可是我们的母亲河呀……一阵凉风吹来,我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竟已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河堤旁,怔怔看着映入眼帘正汩汩流淌的大江,我稍作迟疑,不由得将手伸了出去,轻捧一杯江水,清冽而刺骨;轻触河道边缘斑驳的伤痕,一道又一道,一条又一条,苍凉而悲伤。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也正是这沅江的汹涌,给泸溪带来了转机和希望,成就了现在的泸溪。为了安抚和治理沅江,国家决定兴建“五强溪水库”;为了进一步响应国家政策,1995年,泸溪县准备将城区从武溪迁移至白沙新城。那个时候的白沙仍是一个小小的山下渔村,房屋不过三十户,人们伴着初升日光下沅江粼粼的水波,出船、捕鱼、耕种;随着漫天晚霞映照出的血红,系舟、收网、归家。一幅幅渔舟唱晚、山水相映的田园乐趣画卷徐徐铺展,虽说怅然惬意,却也不免落后偏远。1995年3月,县城区正式搬迁,自此之后,开荒、修桥、铺路、建房,辛勤的泸溪人民用劳动的双手掀起了大搞建设、兴我家园的强大热潮,按照“双子城”的总体规划,屈望城市综合体、跨江大桥等便民利民的大项目相继实施,319国道绕城线,252、253、254省道,常吉高速等一批交通大动脉先后开通,盘瓠广场、辛女广场、橘颂塔等一系列地标性建筑全面建成,昔日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在一砖一瓦的添加中、一斧一凿的建设中、一刨一锯的汗水中,逐渐实现了华丽蝶变、焕然一新,开始在这悠悠的沅江之畔恢复朝气、蓬勃向前。
自县城搬迁之后,大江仿佛开始安静下来。加之近年来,泸溪按照“沅水明珠·画里泸溪”的美好愿景,大力挖掘水文化、开发水经济、做活水文章,在沅江的保护和治理上下了大功夫,切实把“河畅、水清、岸绿、景美”做成了沅水的生态名片;水上娱乐,天然浴场,沅江风光带打造的集灯光大秀、5D投影、江上夜游等于一体的“网红打卡地”,使得整个县城仿佛重回了山水相依、水波潋滟的美好情景。现在在闲暇时光或假期期间,人们就不约而同地来到江边的慢行道上,或是和亲友舒心闲谈,感受春天独有的清爽江风;或是拾起刚刚落下的粉嫩樱花,与花相伴合影;夏天,坐在刚刚建成的天然浴场草坪上,看着江岸播出的5D电影,欣赏着变幻莫测的灯光大秀,再抬头,便又是满天星辰,一对又一对的情侣沉醉在这沅江之畔、沅水之夜;秋日,抬头就可看到对面临江照影的十里画壁,嶙峋奇石、倔强枯木、诡谲石窟、怪异石棺,峭壁上高耸的橘颂塔,仿佛正在风中低声呼唤着行走的人儿,过江去探索那尘封的历史背后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冬季,看着天地江面一色,邀上三五好友泛舟江上,独钓江雪,便是这人间难得的清欢和静谧。
沅江之美,不仅吸引着游人,更是吸引了对生存环境极为挑剔的野生保护动物。一天,我带着小外甥漫步在因河水褪去而露出真容的小岛上,他看着眼前水天一色、碧波宜人的情景, 奶声奶气地对我惊呼着,“好多鸟,好多鱼。”我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成群的黑天鹅、黑翅鸢、中华秋沙鸭在沅江上翱翔、嬉戏,河畔的芦苇在微风的轻抚下飘落出细细的绒毛,飞舞着飘向了远方,好似向万物生灵发出呼唤——“归来吧,归来哟。”
沅江是滋养我家乡土地、浇灌我儿时梦想的生命之源,它无声无言地流淌着,串联起了泸溪的历史,推动着泸溪的发展,勾勒出了一幅光彩四射的沅水悠悠秀美画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