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凯频
1966年冬天,艾黎先生来凤凰,已经是“改天换地”后的新面目了。尽管如此,他仍然觉得凤凰很美,认为凤凰和长汀是“中国最美的两个小城”。
艾黎并不是最先来凤凰的洋人。早在1926年,加拿大的甘教士和美国的达教士来凤凰传教,创建福音堂,在凤凰生活了六年。1929年,美国神甫杨梦龄来凤凰创建天主教堂,之后洪神甫、费神甫等三人先后来到凤凰,管理教堂。那个年代里,他们应该领略到凤凰小城的美,山水的美,人民的美,文化的美,但没留下文献记载。
原本的凤凰城,四周环围的城垣,铆厚铁皮的城门,石板铺成的街道,宽窄错落的巷弄,依地势建筑的民居,整修规矩的长石条竖嵌入河底的石槽里架起的跳岩,半悬在河边用木柱支撑的吊脚楼,河边的砖塔,城中的寺庙,各姓的宗祠,有钱人家的大宅院,连同官禁山、奇峰寺、文昌阁的很多大树,都是古老的。城里的居民和进城的乡民一样皆是淳朴的,他们依着一直的习惯和固有的分定过着平常的日子。这样的格局,对所有漂洋过海的洋人来说,自然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和感染力。
端午节后,来凤凰的洋人多了起来。男女老少,单独的,成群的,花花绿绿,断不清来自哪些国家。凤凰人和许多地方人一样,把外国人统称作“洋人”。
洋人与我们有很多不同,除了肤色相貌,他们背着行囊,挎着相机,不打太阳伞,不穿防晒服,不戴防晒面罩和臂套,至多戴副宽大的墨镜。他们大都不喜欢扎堆,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添堵,也不请导游,似乎更相信自己的眼睛。走在古老的石板街上,或是沿着残缺的城墙根脚,或是大院高墙下的窄弄里。祠堂的戏台,跳岩的石墩,虹桥的石拱,庙宇的塑像,城门的铁钉,古宅的鳌头,灰墙的花案,门窗的雕花,蜡染的印版,中国的旗袍,苗族的银饰……不声不响,细细地看,慢慢地拍,拿着小本子写写画画。大概他们是在现代生活的小城里,各处寻找沈从文先生过去的印象。到了饭点,捡一家小饭馆点一两个菜,吃得干干净净。走得累了,寻一家咖啡馆坐下,点一杯咖啡,安静优雅地喝。吃过喝完继续走,继续看,继续拍,继续写写画画。大多国内游客,特别是青年男女,来到凤凰,只热衷过跳岩的刺激,坐游船的惬意,看吊脚楼的奇巧,看灯光秀的斑斓,然后汉服唐服苗服化妆拍照,在银器店姜糖店烧烤店里合理地分配囊中的钞票。
前几天,路过南华里,看到几个年轻的洋人坐在“1892”咖啡馆外廊上喝咖啡,悠然自得,轻松自在。联想到沈从文、艾黎、黄永玉、金介甫等把凤凰推向世界的文化名人,突然萌生拍一组外国人在凤凰的片子的想法。取出相机,换上200的镜头,站在远处拍了几张,片子出来,感觉有半人文半沙龙的味道。
接下来几天,挎着相机,在古城里转悠,捕捉需要的人物与场面。
走出广场,回头看见两个洋人,一个帅小伙,一个稍大一点的女士,坐在铸铁栏杆下的条凳上休息。小伙子在看凤凰旅游图,女士手持咖啡,慢慢喝着,样子很悠闲。我老远站在田君健故居门口,用墙体作掩护,试着连拍几张。女士发现我镜头对着他们,先是一笑。我连忙指着手里的相机,指指他们,意思是“我在拍你们”。女士很大方,做了“OK” 手形,然后我们都笑了。
在道门口转了几圈,又碰上他们,友好地打了招呼。帅小伙用中文对我说:“您好!我可以加你微信吗?到时候请把我们的照片发给我。”我很惊讶,“啊?您会说中文啊!你们来自哪个国家?”“我们是英国人,我在上海工作。”我把我拍他们的本意告诉他,他说没问题。我说我去过他们英国两次,我家儿子早年就读于巴斯大学。他高兴地把这话告诉旁边的女士。“您去过我们伦敦啊?”“我不只去了伦敦,去了巴斯,还去了牛津,剑桥,曼彻斯特,约克,多佛白崖,斯特拉特福德莎士比亚故乡……好多地方呢。”他“哇”的一声竖起大拇指。“这是我的家乡。欢迎你们来凤凰!希望我们凤凰给你们带来快乐!”加了微信,握了手。小伙子微信名叫“Ewan”,翻译过来是“尤恩”,或是“伊万”。
连夜整理了五张照片,第二天早晨发给了“Ewan”。他用中文回信息:“很有意思,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感兴趣的事情。你拍得非常好!”文辞有点不通,意思我明白。其实谈不上好,就是随拍,自然,真实,生动,他可能出于一种交际的礼貌。
从田兴恕故居往道门口,在城隍庙弄口边,老远看见两个西方女士在“温水鱼疗”馆泡脚。看样子她们走了很长的路,选在这里休息,顺便泡泡脚。坐在靠外的女士,发现我在拍她们,笑着用手做了“OK”,打了招呼,不上前问候显得不礼貌,正好也可以近距离拍她们。我笑着走近,友好地问:“你们好!请问,你们会说中文吗?”她们都摇头,估计连我问什么内容也不明白。只生硬地说三个音节“西——波——亚”,我明白了,该是西班牙人。我笑着点点头,立马想到,音乐是相通的,马上哼起歌剧《卡门》里《斗牛士进行曲》的交响乐版本,并用双手打着节拍。两位女士马上兴奋起来,一并“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大声哼起来,也用双手有节奏地打起拍子,全身随着节拍扭动,全然不顾脚下盆子里抓咬他们脚掌的小鱼儿。坐在对面的两位年轻顾客和一旁的女老板开心地笑了,过往的游客纷纷驻足,围着店面观看。我口里一边哼着,一边举起相机,拍了她们快乐的样子。
一对看似母女的外国人在“北京故事”店里选购旗袍,姑娘长得非常好看,很上镜。店里货架多,有纵深,不便拍照。女主人忙着照应客人。我与男主人沟通,说明来意。男主人笑着说,店里本来不允许拍照,要拍的话,必须征得她们本人同意。姑娘正在试衣服,我与她“母亲”沟通,她不会中文,说了一句话我也不懂。她打开手机翻译软件,用语音翻译成文字给我看,她们是意大利人。我用同样的方法,煞有介事地两手展开,模仿着美声,轻轻地唱:“啊多么辉煌,灿烂的阳光。暴风雨过去后,天空多晴朗。清新的空气,令人精神爽朗……”她笑着对我竖起大拇指,然后对着手机说,再给我看:“我的太阳。”我翘起大拇指,笑着点点头,对着她的手机说:“您好!欢迎你们来凤凰。您家闺女很美!我想拍几张她试衣的照片,可以吗?”她看后笑了,对着手机说几句话,我一看“谢谢!她不是我女儿,是我侄女。你可以拍。”我说了“谢谢!”,做了“OK”的手形。她对正试着旗袍的侄女说了我的意思。侄女很爽快,认真地试着旗袍,任由我拍照。可惜,场地有点窄,不便多角度多机位拍,不好构图,入镜的物件也不好,勉强拍了几张,不理想。
连续两天,去听涛山下沈先生墓地,在从文书屋,料想这世界文豪安眠而且很美的地方,洋人们会感兴趣。不凑巧,没有等到。工作人员谭雪很热情,不厌我烦地反复展示茶艺。“可是怪了,前几天就有几波洋人来过,还给沈先生献花,买了先生的书,还留下签名的卡片。” 她打开手机,给我看她拍摄的很多洋人拜谒先生墓地和购书的照片和视频,拍得很好。她安慰我:“不过总有来的,你安心等就是。碰不如等可靠。”样子很肯定,很认真。我信。
好几个清晨,赶在旅游团队之前,来到北门码头,都遇见了洋人。他们对跳岩似乎很感兴趣,估计他们那边没有,或是从来就没有看过。一本正经地看,胆战心惊地过,样子很好笑。凤凰人男女老少像走平地一般,顽童们经常在上面飞跑。
我在古城拍洋人,他们都很客气,主动朝我“哈喽”,还要我把拍的给他们看,然后礼貌地“OK”!一对青年男女,以对岸吊脚楼为背景自拍合影,不满意,邀请我帮忙。我当然乐意,拍过后,他们看了,非常满意,翘起大拇指,连说“thank you”!
转悠了好些天,拍了一些,没有几张很满意的。心里顾虑,担心被拍的洋人反感,甚至厌恶。不会讲英语,不方便沟通交流。很多可能很好的人物和场景,不一定能遇上。
不过,这次拍摄,让我感觉凤凰离世界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